第12章 新的挑战
我们有关坦诚、无畏、自省等品质的理念,能否经得起新环境的考验呢?以皮克斯加入迪士尼为契机,我们希望向自己和其他人证明,我们在皮克斯所创造的东西,即便移植到皮克斯以外的地方仍能开花结果。
“我正在考虑把皮克斯卖给迪士尼。”乔布斯把这句话抛给我和约翰的时候,我们两人当时的吃惊,何止“瞠目结舌”四个字能够形容啊!
“你想干什么?”我们两人齐声发问。
那是2005年10月,我和约翰来到乔布斯位于帕罗奥图的家,当时,他与妻子及3个年幼的孩子住在一起。那天,我们本来是应邀来他家吃晚饭的,但眨眼之间,我和约翰就胃口全无。
仅仅18个月前,迪士尼和皮克斯在经历了数年硕果累累的合作后,公开闹翻了。乔布斯和迪士尼当时的总裁兼首席执行官迈克尔·艾斯纳断然中止了谈判,也由此关闭了双方探讨续签合作协议的通道,一时间人心惶惶。最让我们愤慨的是,艾斯纳竟然宣布要在迪士尼动画新开设一个叫作“圈七动画”的部门。他创设这个部门的目的,就是要排挤我们,企图把动画角色从亲手创造他们的人手里生生抢走。对于约翰而言,艾斯纳简直就是在绑架他的亲生骨肉,他对牛仔胡迪、巴斯光年、弹簧狗、抱抱龙等角色的爱,丝毫不亚于他对膝下的5个儿子的爱,一想到自己无力去保护这些角色,约翰就感到痛心疾首。
而现在,乔布斯居然想跟给约翰造成巨大创伤的公司合并!
当时我的第六感告诉我,这其中肯定有什么大事正在酝酿中。我知道,即便是在乔布斯和艾斯纳的关系决裂时,乔布斯仍旧对迪士尼这家公司抱有崇敬之情。比如说,他虽然不同意迪士尼市场部的某个策划项目,但私下里却告诉我们,他在市场运营方面的见识比不上迪士尼市场部的工作人员。同时乔布斯还认为,迪士尼有着卓尔不群的市场营销策略,对周边产品很是精通,加上主题公园运营有方,因此一直是合作的不二之选。
在乔布斯用出售皮克斯的建议来试探我和约翰的态度时,我知道,迪士尼的情况已经发生了巨变:首先,艾斯纳下了台,被鲍勃·伊格尔顶替。鲍勃一上任,就立即与乔布斯联系,希望捐弃前嫌。接着,两个人签署合同,将美国广播公司[1]最受欢迎的节目放在iTunes上。乔布斯之所以信赖鲍勃,很大程度上都是由于这个举动。对于乔布斯而言,这个合同的签署说明两个问题:第一,伊格尔是个实干家;第二,当时,整个行业对于将娱乐内容置于互联网上是一片反对之声,而伊格尔却愿意逆势而为。与iTunes签署合同花了10天时间,反对观念虽然根深蒂固,但还是被伊格尔抵制住了。当然,问题依然存在,圈七动画运作如常,正在绕开皮克斯,着手开展《玩具总动员3》的制作工作。
约翰和我呆坐在那里,努力消化这个合并的消息。而乔布斯则在起居室里踱来踱去,为我们陈述做出决定的理由。毫无疑问,他早已考虑到了问题的方方面面。首先,皮克斯需要一位合伙人在市场营销和影片发行方面提供帮助,以确保影片能在全球院线上映。好吧,这一点我们当然也清楚。其次,乔布斯认为合并可以为皮克斯提供一个更大更坚实的平台,以拓展皮克斯的创意影响力。他说:“现在来看,皮克斯只是一艘游艇。但通过合并,我们就像登上了一艘巨大的远洋客轮,我们就能够经受住大风大浪和恶劣天气的冲击。”最后,乔布斯盯着我们俩的眼睛,向我们保证他绝不会在尚未征得我们同意前擅自把公司卖出去。但是,他希望我们俩在做出决定之前先为他做一件事。
“和鲍勃·伊格尔这个人接触一下吧,我只有这一个要求,他是个挺可靠的人。”
几个月过去了,2006年1月,合同正式签署。华特·迪士尼公司用74亿美元对皮克斯动画工作室进行收购,但它不是一次普通的并购。这都是乔布斯的功劳:他提议让我和约翰担任皮克斯和迪士尼两家动画工作室的负责人,我担任总裁,约翰担任首席创意官。他认为,如果两家动画工作室的领导班底处于分离状态,会促使双方之间发生无谓的竞争,最终还可能两败俱伤。(他同时还认为,让我们俩担任负责人,能够确保皮克斯不在较为强势的迪士尼公司的荫翳下失去自己的传统。)这一点,约翰也表示了认同。
这为我和约翰提供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们在皮克斯花了十几年的时间磨炼出自己的一套理念,现在,这套理念终于有机会在新环境中践行了。我们有关坦诚、无畏、自省等品质的理念,能否经得起新环境的考验呢?抑或,这些理念仅仅适用于皮克斯这种较小的企业环境?为了寻找问题的答案,也为了找出一种能让这两家风格迥异的企业双双获益的管理模式,我和约翰扛起了重任。
在约翰看来,皮克斯工作室中满是艺术先锋,他们以创造新的艺术形式而自豪,同时也不断在剧本写作上攀登高峰。迪士尼动画则有所不同,这是一家有着璀璨历史的工作室,也是动画界的黄金标杆。迪士尼的员工们渴望制作出无愧于华特的电影,这些电影不仅要在质量上赶上华特的水准,还要富有时代感。皮克斯对创意人才的管理手法是否能在迪士尼站稳脚跟,坦诚来说,我和约翰并没有十拿九稳的把握。我们的目标是,一边保证皮克斯的茁壮成长,一边重振迪士尼动画的雄风。
在这一章中,我将着重讲述我和约翰是如何朝着这个目标努力的,这也是我当初决定写这本书的一个主要目的。《玩具总动员》制作完成后,我为自己定下的新目标就是思考如何创建一个可持续发展的创意大环境。以皮克斯加入迪士尼为契机,我们希望向自己和其他人证明,我们在皮克斯所创造的东西,即便移植到皮克斯以外的地方仍能开花结果。并购前的铺垫和并购的具体执行,都堪称极好的商业范例,能参与其中,我深感荣幸。首先,我会和大家分享这次并购的由来,我相信正是因为我们在初始阶段做的准备工作,为两家公司的合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和鲍勃·伊格尔这个人接触一下吧。”这是乔布斯对我们的要求。于是,几周之后,我们双方便见面了。
我和伊格尔相约在伯班克的迪士尼工作室见面,他一开始先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一个月前,在香港迪士尼乐园的开幕仪式上,一个灵感突然在他的大脑中闪现,那时,他正看着一群动画角色列队从他的面前走过,其中有唐老鸭、米老鼠、白雪公主、小美人鱼以及巴斯光年和牛仔胡迪等。他告诉我:“我突然意识到,过去10年中的每个经典动画角色都出自皮克斯。”他说,迪士尼公司的确拥有许多优势,比如主题公园、豪华游艇、周边产品以及真人电影等。但是,动画片永远是迪士尼的灵魂,因此他决定让迪士尼动画片重现当年的辉煌。
鲍勃喜欢提问,而不喜欢自顾自地侃侃而谈,这一点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的问题一针见血、开门见山,他说皮克斯拥有自己的秘诀,他希望能一探究竟。迪士尼与皮克斯合作这么多年来,迪士尼的人提出想向皮克斯取经的事,我还是头一次遇到。
在总裁生涯中,鲍勃经历过两次大规模的并购案,一次是1985年大都会通信公司对美国广播公司的收购,一次是1996年迪士尼对大都会/美国广播公司的收购。他说,这两次收购中,一次很成功,另一次则以失败告终。因此,企业合并后其中一家恣意压制另一家所造成的毁灭性后果,他是亲眼见过的。他向我保证说,如果迪士尼真要收购皮克斯,他会努力避免历史的悲剧重演。他的方案非常明确:一面重振迪士尼动画,一面捍卫皮克斯的自治权。
几天后,约翰与鲍勃共进晚餐,随后我和约翰碰头交换意见。鲍勃与我们在核心价值观上是一致的,约翰对此表示同意。但是,皮克斯提倡坦诚与自由,鼓励大家以有益的自我批评实现员工及影片的最大价值,而约翰担心这次并购会对我们珍视的企业文化造成毁灭性的破坏。约翰将皮克斯的企业文化比作一个鲜活的有机体,他曾经告诉我:“我们仿佛找到了一种方法,可以在一个从未生长过某种生命体的星球上孕育它们。”他不希望这种生命体的存活受到任何威胁。我们相信鲍勃是心存善意的,但是也担心势力较大的公司会压垮我们,即使是无意为之,其危害也不容小觑。但是,鲍勃还是请约翰放心,表示愿意和我们一起努力,防止这种情况发生。他告诉我们,这次的合约是个大数目,为了说服迪士尼董事会同意这一合作,他以自己的名誉做了担保。鲍勃说,他有什么理由去侵害迪士尼所购资产的价值呢?
我们的面前是一条分岔路,抉择的时刻近在眼前,有几个重要的因素让我们不得不细心去思考:两家工作室合并后的关系到底会怎样?皮克斯和迪士尼动画能否在各自独立的情况下蓬勃发展、保持平等呢?
2005年11月中旬,约翰、乔布斯和我一起吃晚饭,地点是在乔布斯最钟爱的一家旧金山日本餐厅。在谈论并购带来的挑战时,乔布斯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大约20年前,也就是20世纪80年代初期,苹果公司正在研发两款个人电脑,一款是Mac,一款是Lisa,乔布斯当时负责的是Lisa的研发。他并不喜欢这份工作,也承认自己没有尽职尽责:他不但没有激发团队的灵感,反而打击他们说Mac研发团队早已占了上风。这等于是在告诉自己的团队他们的所有努力都将化为泡影。乔布斯告诉我们,这支团队被他打击得一蹶不振,而他后来也意识到自己当时的做法是错的。他接着说,如果这次并购成功,“我们要做的不是给迪士尼制造挫败感,而是要为他们鼓劲”。
我和约翰都对迪士尼怀有深厚的感情,所以做到这一点应该不难。我们两个人都拼尽全力,想要够到华特·迪士尼树立起的艺术标杆。因此,当想到我们能够走进迪士尼动画的大门,肩负起重振迪士尼员工士气和协助迪士尼再现昔日光彩的重任时,我们虽然有些发怵,但同时也有被重视的成就感。晚餐结束前,我们三人达成了协议。如果我们双方携手共进,皮克斯、迪士尼以及整个动画界的前景都将光明起来。
约翰和我觉得,这个消息也许会给皮克斯的成员带来巨大的打击。(约翰回忆道:“我们猜想,把这个消息告诉大家时,大家的反应会跟我们刚听到乔布斯提议时的反应一模一样。”)因此,在正式公布这个消息之前,我们必须倾尽全力为大家提供安全感,让大家知道我们会采取一切措施来避免并购对皮克斯造成不良影响。在伊格尔的支持下,我们开始着手起草一份后来被命名为“公司文化五年契约”的文件。这份长达7页、以单倍行距列出的清单上,囊括了并购之后皮克斯所有不容有变的传统。
这份文件的59个条目涉及了大家关心的许多问题:补偿金、人力资源政策、休假规定以及福利,等等。(第1项规定,管理层要按照皮克斯一贯的做法,只要电影的票房收入达到一定标准,就要给员工发奖金。)有的条目与员工的私人权利紧密相关。(比如,第11项规定,皮克斯的员工有权在自己的名片上发挥创意,自由决定自己的名字和职位。第33项规定,皮克斯的员工有权继续按自己的喜好来装饰办公室、自己的办公工位及其他空间,从而彰显自己的个性。)有的条目是为维护皮克斯的企业传统而设的。(第12项规定,庆典派对是皮克斯的传统,其中包括各种节日派对、电影关机派对、年度车展、纸飞机竞赛、五月五日节以及夏日烧烤派对等。)有的条目是为了维护皮克斯人人平等的文化。(第29项规定,每个员工都没有指定停车位,总裁也不例外。所有停车位都要本着先到先停的使用原则。)
我们不敢断言,这些规定所维护的传统就是皮克斯获得成功的助推器。但是,这些传统都是我们非常珍视并发誓要尽力保护的。皮克斯是特立独行的,我们愿意在这条少有人走的道路上继续走下去。
促成这桩交易的,还有一个大家在签署合同时并未注意到的重要因素,这就是双方之间的信任。在并购进行到最终阶段时,迪士尼的董事会成员发现皮克斯的骨干人员并没有签署劳动合同,这引起了他们的不满。
迪士尼认为,并购皮克斯之后,如果我与约翰或者其他什么人离开了,公司便会面临灾难。因此,他们要求我们在交易完成之前先签署劳动合同。但这一要求遭到了我们的拒绝。在皮克斯的企业文化中有个原则,员工留在皮克斯应该是出于兴趣,而不是因为受到合同的约束。因此,皮克斯没有要求员工签劳动合同这一规定。我们从皮克斯的核心价值观出发,拒绝了迪士尼的要求。从迪士尼的角度来看,这一举动让并购合同显得不大可靠;对皮克斯而言,我们担心迪士尼的体制会在无意间将皮克斯苦心营造的文化毁于一旦。也就是说,双方都感觉自己在冒险。最终,双方本着相互信任的态度完成了这次并购,两家公司都觉得自己有义务履行合约的内容。在我看来,这种态度正是打开双方合作大门的钥匙。
并购当天,鲍勃飞抵皮克斯位于加州爱莫利维尔市的总部,参加发布仪式。签署过文件、通知了证交所之后,乔布斯、约翰和我走上台向我们的800名员工致意。这是值得我们企业铭记的一刻,我们希望员工们能够理解这次并购的意图,也希望他们明白并购的意义。
约翰、乔布斯和我依次为大家讲解了关于并购的思考:皮克斯需要一个强有力的合作伙伴,这次并购对我们的发展可以起到积极的推动作用。面对变化,我们一定会坚决捍卫皮克斯的文化。正如我们预料的那样,大家的脸上满是失望和沮丧的表情,我们同样难以平复自己的心情。我们热爱皮克斯的员工,热爱大家亲手创立的这家公司,而我们给大家带来了一场天摇地动般的巨变。
我们将鲍勃请上台,大家对鲍勃的热情让我引以为豪。鲍勃对皮克斯的员工所说的话与他之前告诉我们的完全一致:首先,他对皮克斯这家企业非常欣赏,由于他自己经历过一好一坏两次并购,所以他痛下决心要让这次并购成功。他说:“迪士尼动画出问题了,而我有两个选择:第一,仍寄望于迪士尼现在的管理者;第二,去挖掘那些我信任的人,那些创造了广受喜爱的优秀剧本和角色的人。于是,我把目光转向了皮克斯。我向大家保证,我一定不会让皮克斯的企业文化受到伤害。”
这之后,在与分析师进行的一小时的通话会议上,鲍勃和乔布斯兑现了之前的承诺:他们宣布圈七动画将被取消。乔布斯说:“我们坚定地认为,如果要制作电影续集,原作的制作人员也应该参与进来。”
忙了几乎一整天,约翰、乔布斯和我才找到喘息的工夫,我们上了楼,躲进了我的办公室。办公室的门一关,乔布斯就双手抱住我们,哭了起来。这是自豪之泪,是欣慰之泪,也是爱的眼泪。乔布斯将皮克斯由一家濒临破产的硬件供应商打造成为动画界巨擘,如今,他又成功为皮克斯争取到了两个成功路上必备的利器:迪士尼这家可敬可佩的合作伙伴,以及鲍勃这位真心实意的支持者。
翌日清晨,约翰和我一起飞到迪士尼位于伯班克的总部。我们要进行必要的寒暄,还要与高层会面,但我们当天最主要的目的是在迪士尼动画的800名员工面前做一次自我介绍。我们想让大家放宽心,因为我们是本着和平友好的目的来的。下午3点,我们走进迪士尼后广场的7号摄影棚。这些动画制作人员并肩站着,把偌大的空间挤得水泄不通。
鲍勃最先发言,他说,你们不应把并购皮克斯一事看成是对迪士尼的不恭,相反,这件事表现了他本人对动画事业的一片至诚之心,也证明了他将动画奉为迪士尼老本行的看法。轮到我的时候,我的发言很简短。我告诉迪士尼的新同事们,一家企业想要强盛,员工们必须愿意袒露心声。我说,从这一天开始,迪士尼动画的所有成员彼此间都应自由地交流,不要考虑对方的头衔,也不要有后顾之忧。在向大家传播了这一皮克斯文化的核心原则之后,我马上补充道,像这次这样不经过事先商量就把理念从爱莫利维尔带过来的做法,只是罕见的个例。“我希望大家明白,我绝不希望把迪士尼动画转变为皮克斯的克隆体。”
说完,我迫不及待地把话筒交给了约翰。约翰与迪士尼渊源深厚,在场的各位中不乏对他怀有景仰之情的同道中人。我感觉,约翰的出现一定会让大家在过渡期安心不少。事实证明,我的感觉是对的。约翰满怀激情地向大家介绍了如何让故事和角色更丰满,又谈到只有创意人员和制片人员相互尊重、团结一心,故事和角色才会更加出彩。作为一名由导演主导的动画公司的导演,制作着脍炙人口且能真正引发观众内心共鸣的作品,这个中滋味,约翰也与大家做了分享。
从迪士尼员工们的欢呼声中,我推测我和约翰完成了乔布斯布置的任务,因为我们并没有让大家产生打了败仗的失落感。在我们加入迪士尼动画之时,导演内森·格雷诺已经在此效力了10年之久。几年之后,我问内森,那天早晨宣布并购时他心里在想什么。他回答我说:“告诉你吧,我当时在想,我从小就想为之效力的那个迪士尼公司,这次或许真的回来了。”
在伯班克任职的第一天,我早上不到8点就走进了迪士尼动画的大门。我想要在别人还没到之前在走廊里徜徉一番,算是熟悉一下环境吧。我和迪士尼的后勤主管克里斯·希布勒约好,请他做我的向导。我们选择地下室作为起点,第一件让我感到奇怪的事是员工的办公桌上很少摆放个人物件。在皮克斯,大家的工作区域简直就是彰显个性的地方:大家又是装修又是改建,为的就是将个人的怪癖和嗜好表现出来。但在迪士尼,大家的办公桌上却一片贫瘠、千篇一律,毫无个性可言。我问克里斯这是为什么,他只是搪塞了我几句,并没有停下脚步。可这种景象如此让人不解,于是几分钟后,我又一次向克里斯问及这件事,而他又一次转移了话题。我们沿着楼梯向上爬,即将进入大楼的中心位置时,我回过头直截了当地向克里斯提问,为什么在如此充满创意的地方工作的人,竟然没有把自己的办公环境布置得个性化一点儿呢?是不是有什么相关规定不允许大家这样做?我说,这地方看起来真是一点儿生气也没有。听到这里,克里斯才停下脚步转向我。他终于坦白地告诉我,为了迎接我的到来,高层领导者指示大家把办公桌收拾干净,给我“留下一个良好的第一印象”。
这个现象让我感受到了我即将要展开的工作的艰辛。对我而言,桌上凌乱并不是什么大问题。而由个性不足所导致的疏离和恐惧感,竟然在迪士尼渗透得如此之深,这才是引起我警惕的地方。迪士尼如此谨小慎微地想要避免失误,即便是在布置办公空间如此微不足道的问题上,也没有人敢崭露头角,没有人敢出纰漏。
这种疏离感同时还表现在整栋大厦的设计上。大厦的总体布局看起来并不利于员工彼此间的合作和意见的交流,而在乔布斯、约翰以及我本人看来,合作和交流正是创意工作所不可或缺的条件。员工们被稀疏地安排在四层楼上,彼此间的交流沟通变得非常不便。底下两层楼让人感觉与地牢无异,令人压抑的吊顶,零星的窗户,罕有自然光透进来。这地方不但没有刺激和培养大家的创意,反倒给大家造成了沉闷感和疏离感。“管理层办公套间”设在顶层,正门威严肃穆,让人不敢迈进去。简单来说,我觉得眼前的工作环境非常糟糕。
因此,我们最迫切的待办事项之一,就是进行一些基本的改造工作。首先,我们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顶层管理层办公室拆分为两间宽敞的“故事屋”,供电影制作团队聚在这里集思广益。约翰和我的办公室设在二楼,也就是中间楼层,把有碍交流的秘书们的办公隔间撤走(我们给大部分秘书另外安排了自己的办公室)。约翰和我特意将办公室的窗帘打开,这样不仅大家能看到我们,我们同时也能看到他们。我们用行动和话语向大家传达着一个目标,那就是对透明沟通的追求。我们把将“我们”和“他们”分隔开来的门换成了一张地毯,地毯上色泽鲜亮的竖条看起来就像道路,引领大家走向我们的办公室,而不是让大家远离我们。我们拆掉了几堵墙,将我们俩的办公室一出门的地方改造成一个聚集区,还设置了新的咖啡吧和小食吧。
这些举措听上去好像有做表面文章之嫌,但是这些举措所传达的信息却为企业的几次重大变革做了铺垫。这些变革的脚步,直至今日仍没有停下来。我在第10章中向大家介绍了我们解散迪士尼“监督小组”的始末。这支小组本应负责审读制片报告,确保电影制作按计划进行。而实际上,这支小组除了将迪士尼成员的士气打击得低迷不振以外,实在没有什么别的“建树”。然而不幸的是,“监督小组”仅仅是冰山一角,在迪士尼动画,这种扼杀创意的层级机构还有不少。为了与这些机构进行较量,我们倾尽了全力,但我不得不承认,在这场鏖战刚刚拉开序幕时,我着实感到力不从心。
我们对迪士尼的员工、导演以及项目知之甚少,因此不得不从速搜集信息。约翰和我要求把每一项正在进行的项目信息都告知我俩。除此之外,我还与迪士尼的每一位经理、领导者、制片人以及导演进行了交流。说老实话,我并没有从这些交流中推断出太多的信息,但也并非徒劳无功。通过这些交谈,我和约翰树立了“新上任的小镇警长”的印象,这些面对面的交谈向大家表明,我们是有血有肉、实实在在的人。从整体上来说,我们发现迪士尼的电影理念存在纰漏,但我们尚不清楚,这纰漏的源头是领导者能力上的欠缺还是领导者没能受到有效的培训。我们只能暂且推测这些领导者沿袭了错误的做事方法,于是承担起重新培训他们的任务,并开始寻找那些有上进心并渴望学习的对象。但我们要考察的人选共有800名之多。
对此,我们自有一套对策。
我们需要做的,是建立一个翻版的智囊团,并让迪士尼的员工适应这种体制。尽管导演们之间彼此欣赏,但由于迪士尼每部电影都需要为抢占资源而彼此竞争,因此各位导演无法结成一个团队。为了创建一个畅通的信息反馈系统,我们必须改变当前的局面。
另外,我们还必须考虑到迪士尼动画真正的领导者是谁(我们不能简单地推断那些坐在大办公室里的人就是领导者)。
很明显,制作团队与技术团队之间也存在着矛盾。据我所知,矛盾的根源来自误解,而非实质性的问题,这些矛盾也有待我们来化解。
打一开始,我们就决定保持皮克斯和迪士尼动画各自的独立性。这个决定很重要,但许多人都没能看出其背后的原因。大家只是推测,这是因为皮克斯制作的电影是三维的,而迪士尼的电影是二维的。也有人预测,我们会将两家工作室合并在一起,或者让迪士尼使用皮克斯的制片工具。但对我们而言,保持双方的独立性这一点至关重要。
约翰和我开始频繁往返于爱莫利维尔和伯班克之间,每周至少来回一次。上任之初,皮克斯的首席财务官会和我们同行,在体制改革的规划和实施上给我们提供帮助。另外,我们的一位技术方面的负责人则协助迪士尼的技术团队进行改革。除此之外,我们不允许两家工作室插手对方的任何制作项目。
部署好这些策略后,我们便可以考虑接下来的行动了。
迪士尼的一位高级主管告诉我,他不理解迪士尼为何要收购皮克斯,他立刻引起了我的注意。这位经理喜欢借用体育运动的例子来打比方。他告诉我,迪士尼动画早已成功带球闯入球门区,正处在起脚射门的当口。在他看来,迪士尼正在自救的边缘,眼看着就要为长达16年无一片问鼎票房榜首的低谷期划上句号了。我很欣赏此人的活力和他敢于提出异议的勇气,但我告诫他,如果他还想在迪士尼继续待下去,就必须搞清楚迪士尼并没有闯入球门区,也没有解决自己的问题。这位主管头脑非常机灵,但通过一段时间的接触,我发现让他帮忙推翻自己亲手营造的企业文化,这样的负担实在过于沉重。因此,我不得不选择让他离开。这位经理一门心思地拥护现存的体制,死守所谓的“正道”,以至于对自己的思维模式中存在的漏洞一无所知。
最终,被我委以领导责任的人,竟是大家认为我肯定会一票否决的人选,他就是圈七动画的负责人安德鲁·米尔斯坦。绝大多数人都推测,那些染指“山寨版皮克斯电影续集”的人,在我和约翰的眼中必定是有污点的。但实际上,我们压根儿就没有这种想法。迪士尼制作皮克斯电影续集的决定,与圈七动画的成员毫无干系,他们只是受雇来完成自己的工作而已。与安德鲁面对面交谈时,他对我们新选定的方向充满好奇,同时也有许多自己的想法,我对这一点尤为印象深刻。他在总结迪士尼存在的问题时告诉我:“我们的电影制作者已经失去了自己的声音。这并不是因为他们不愿表达自己的思想,而是由制作团队的势力失衡造成的。这失衡不仅存在于制作团队之内,还存在于制作团队与整个公司之间。平衡的丧失,正是让创意失声的罪魁祸首。”
很显然,安德鲁和我志同道合,他是我们可以信赖的合作伙伴。最后,我们决定由他来担任迪士尼动画工作室的总经理一职。
迪士尼动画的人力资源负责人是安·勒卡姆,不得不说这是幸运之神对我们的又一次眷顾。虽然安还没有摆脱之前的工作方式,但她善于学习,也乐于重塑迪士尼的形象。在她的帮助下,我对迪士尼内部的运作方式有所了解,同时,我也鼓励她转变工作上的思考方式。比如说,我上任不久,安就来到我的办公室,给我看了一份为期两年的计划案,上面逐一列举了今后对各种人员问题的具体解决方法,详细说明了我们应当处理的问题以及问题的处理时间。为了准备这份无所不包的文件,安花了整整两个月的时间,但我采取了尽可能温和的态度,告诉她这并不是我需要的。为了让她明白我需要什么,我在一张纸上画了一座金字塔。“你这份文件的意思,其实是推断两年之后我们会到达这个地方,”我一边说,一边用铅笔头点了点金字塔的塔尖,“一旦做出了这样的推断,你自然而然会死死盯着这个目标。这样一来,你就看不到其他可选的路径了。你的思考范围会越来越窄,一心想要确保这个目标的实现。因为这关乎你的名声,你觉得你在其中担着一份责任。”说完,我在金字塔上画了几条线,向她表明我所偏好的工作方式。
我画的第一条线(见上方图1)表示我们计划在3个月后达成的目标,第二条线(图2)表示6个月后我们可能达成的目标(大家应该能看出,这个目标超出了安的两年目标的范围)。我告诉她,我们不应该像她计划的那样到达金字塔的塔尖,而应该顺其自然地到达目的地(图3)。我不希望安为到达目的地预设一条“完美”路径(也不希望她雷打不动地死守着这条路),我希望她能一边前进一边做调整,也希望她保持灵活的心态,接受前进与改变并行的现实。安立马明白了我的话,很快,她就忍痛对自己的团队做了一次重组,以适应新的思考方式。
在迪士尼动画,有些亟待修补的漏洞简直是张着大口在召唤我们。比如说,在与迪士尼导演的交谈过程中,我们发现他们的每部电影都会收到3份点评。一份来自工作室的开发部门,一份来自工作室负责人,最后一份来自迈克尔·艾斯纳本人。这些点评实际上并不能算是“点评”,而是硬性的规定。这些点评文件呈清单形式,每一项条目旁都有一个方框,让当事人在完成要求后在方框内打钩。最离谱的是,点评者没有一个人有过制作电影的经验,因此这3份点评常常出现相互矛盾的情况,让这些反馈信息显得有些“精神分裂”。这种理念与我们在皮克斯的信条和做事方式完全背道而驰,这样的条条框框只能衍生出低劣的作品。因此我们向大家宣布,从今往后,这些强制性的点评一律取消。
迪士尼动画的导演们需要一个有效的信息反馈系统,事不宜迟,我们按照他们的具体情况,帮忙成立了他们自己的智囊团,让大家可以畅所欲言,就制作中的项目开诚布公地寻求和发表意见。(大家彼此间的欣赏和信任为智囊团的成立铺平了道路。有人告诉我们,在我们到来之前,大家就已经成立了一个叫“故事信托会”的小组,但由于管理者对小组理念认识不清楚,小组没能发展成为一个固定的讨论会。)于是,我们尽可能快地将迪士尼的十几名导演和剧本创作人员用飞机送往皮克斯,让他们参加围绕布拉德·伯德的《美食总动员》展开的智囊团会议。但是,我和约翰告诉他们,这次会议只能作壁上观——只观摩,不发言。当人们敞开心扉各抒己见时,当大家本着相互促进而非讥讽嘲笑之心给予点评时,会是怎样一番景象呢?我们想让迪士尼的制作团队亲身感受一下。
翌日,皮克斯的几位导演、编剧和剪辑师陪同迪士尼一行人回到伯班克,观摩故事信托会举行的会议,会议的内容是探讨当时正在制作的《未来小子》一片。这次,我们也同样坚持让皮克斯团队置身事外,默默观察即可。我感到会上迪士尼的各位似乎不那么紧绷了,都在小心地试探着这新得的自由的张力。影片的制片人会后告诉我,这是她在迪士尼见过的最有助益的影片点评会。但是,我和约翰都觉得,虽然大家对这种靠制度规划来的坦诚相待可以从理性上予以接受,也能遵照规定予以配合,但想要让大家做到发自内心的开诚布公,路途还很遥远。
让这一状况出现好转的契机,终于在故事信托会于伯班克召开的一次会议上出现了。2006年秋天,也就是并购完成的9个月后,当时我们正好看完一部名叫“美国犬”的电影样片,是围绕一只受到万千宠爱和瞩目的明星狗展开的(就像现实中的任丁丁[2])。这只狗错以为自己就是自己在电视上出演的超级英雄,而当他在沙漠中被困时,才发现自己那按剧本展开的单一生活并没有教会他应对现实的本领,他也没有什么神力。这些剧情都没什么可挑剔的,但随着影片的发展,居然出现了一个卖曲奇饼干的女童子军——一个带辐射的僵尸连环杀手。我对奇思妙想举双手赞成,但这样的构思实在太莫名其妙了。若说这部电影还没有走上正轨,真是一点儿也不为过。在会上,约翰像往常一样首先肯定了这部电影的优点,同时也表示他看出了一些问题。他想让迪士尼的员工自己来挖掘这些缺点,因此并没有太过深入,而是把话语权交给了大家。整个会议上的评语都只是蜻蜓点水,轻松得有些出人意料。只听评语的话,你绝对听不出这部电影浑身都是缺点。会后,迪士尼的一位导演向我坦白说,会议上许多人都对这部电影颇有疑义,但因为约翰在会议开头时态度非常积极,他们也就不敢直抒己见了。大家是看约翰脸色行事的,他们推测约翰对这部电影评价积极,因此不愿违背他的意见。也就是说,大家没能遵从自己的内心,而是选择了欲言又止。
约翰和我邀请导演来共进晚餐,我们告诉他们,如果他们使用这样的思考方式,这家公司就完了。
我让导演拜伦·霍华德为我们描述了一下他们之前的思考方式,他回答说:“迪士尼动画有点儿像一只经历过多次暴打的落水狗。公司的各位成员虽然渴望成功,却担心自己只是在没有出路的项目上枉费心血。在点评会上,大家因为害怕互伤感情而不提意见,这种担心大家都有所觉察。我们必须搞清楚,我们攻击的对象并非彼此,而是电影作品。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创造一个去伪存真的熔炉,锻造出最经得起考验的体制。”
信赖是需要经过时间慢慢建立的,想要让大家同甘共苦,并无捷径可走。如果有人在会上不能袒露心声,我们就要私下和这个人进行沟通;如果有人一直踌躇不前、不敢置身于唇枪舌剑之中,我们就要为这个人壮胆打气。如果我们不进行警醒有效的教导,我们前进的步伐就会迟滞缓慢。说真话并非易事,但我敢保证,今天的迪士尼故事信托会中的各位成员,不仅懂得坦诚相见,也明白如何将批评建议表达得更妥帖。
在最初的几个月里,我们还用了另一种方式来增强迪士尼动画成员彼此之间的信任。在并购时,我们拒绝在劳动合同上签字,同样地,我们也开始着手为迪士尼的员工取消劳动合同。一开始,人们认为我们这样做是想从员工手中攫取权利,夺走他们的保护伞。而实际上,在我们看来,劳动合同对雇主和员工的权利都造成了侵害。一方面,这些合约阻碍了上下级之间的有效沟通和反馈,如果有人对公司不满,考虑到合同的效力,即使找人反映也无济于事。从另一方面来说,如果员工表现欠佳,老板也没有必要予以指正,只要不与这位员工续约就行了,很多员工直到那时才幡然醒悟自己的表现需要改进。这种体制不利于也不重视日常工作中的沟通,有损企业文化的健康发展,但大家早已习惯了这种体制,因此对问题视而不见。
我想要打破这个恶性循环。我认为我有责任将迪士尼打造成一个让人流连忘返的工作场所,如果我们最具才能的人有随时选择离职的权利,那么我们一定会时刻保持警觉,努力满足他们的要求。如果有人遇到了问题,我们希望他们能毫不迟疑地把问题摆到桌面上来,而不是把不满闷在心里。事事遂人愿的确不大可能,这一点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但我们需要让大家明白:他们的问题会迅速得到处理,他们的心声我们愿意聆听。
我在上文中说过,我们很早就做出决定,皮克斯和迪士尼动画两家公司应当保持各自的独立性。也就是说,无论时间多么紧迫,形势如何严峻,双方都不能染指对方的制作项目。我们为何要这样做呢?因为如果把双方的员工掺合在一起,必定会造成繁文缛节丛生,但我们仍有一套总体的管理章程。简单来说,我们希望两家公司都能明白自己有独立经营的能力,也有独立解决问题的自由。在一方出现问题时,如果我们打开方便之门,让其不费吹灰之力就能从另一方借来人员或其他资源营救,那么我们其实只是暂时遮掩了问题而已。通过禁止双方进行资源互借,我们其实是在逼迫问题浮出水面,好让双方都能够正视和解决问题。
没过多久,我们的《美食总动员》一片就出现了严重的危机,正好为我们提供了一次审视问题的机会。
我在上文中说过,《美食总动员》的制作工作进行到一半时,我们对导演组进行了大换血,刚刚完成《超人总动员》的布拉德·伯德加入了进来。他对整个剧本进行了一次大修改,相应地,影片画面也要进行一次大修改。具体来说,在之前的版本中,所有老鼠都是用两只脚行走的,但布拉德觉得片中的老鼠(除了我们的主人公雷米之外)应该像真正的老鼠一样用四肢爬行。所有的老鼠都有自己的一套“骨骼设定”,也就是供动画师操纵电脑模型形态和位置的一组复杂的控件。布拉德的这一决定意味着这些老鼠们的“骨骼设定”要经历一次大的修改。面对布拉德的要求,进度已比计划滞后了许多的皮克斯制作团队认为,自己没有人力物力来完成骨骼设定的修改。制片人表示,迪士尼的一些工作人员正处于两个项目之间的间歇期,如果从迪士尼借人手,就能确保影片在计划时间内完成。我们断然拒绝了,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其中的原因我们早已向大家做过解释,但我觉得,大家可能还是想试探我们是否言出必行吧。大家这样做无可厚非:借用人手的确要比自己独立解决问题容易。但最终,《美食总动员》的制作团队还是利用自己手上的资源,在规定时间内完成了这部电影。
不久之后,迪士尼的《美国犬》一片也出现了危机。我在上文中说过,即便是我们这些对新奇点子举双手欢迎的人,也觉得剧情中出现的连环杀手对于家庭影片而言太过黑暗了。虽然我们心有疑虑,但还是决定给这部片子一些提升的空间。我们安慰自己,想找到一部影片的主线是需要下功夫的。故事信托会的会议召开后,10个月的时间过去了,影片却没有什么起色。于是我们做出决定,唯有将这部影片的制作推翻重来了。我们邀请了《花木兰》和《变身国王》等影片的资深编剧克里斯·威廉姆斯,以及正在督导《星际宝贝》动画师工作的拜伦·霍华德,让他们来接替影片的导演工作。他们删掉了连环杀手的桥段,并将电影重新命名为《闪电狗》。他们认为,这部电影的一个最大问题,就是闪电狗的外形不够讨人喜爱,拜伦回忆道,“这个角色还不够资格做主角”。他补充说,2007年圣诞节将至的时候,“我们开了一次叫作‘这只狗狗真难看’的会议,会上大家一起商量了下一步的对策。我们的两位动画师自告奋勇,牺牲了自己的圣诞假期,与骨骼设定技术人员一起为我们的狗主角重新设计了形象。他们两个人把自己两个星期的圣诞假期全都搭上了,等到我们休完假时,闪电狗的外形已经从20分飙升到了90分”。
面对紧迫的时间和繁重的任务,《闪电狗》的制片人克拉克·斯宾塞问我们能不能从皮克斯借一些人手,我和约翰又一次拒绝了。我们认为,两家公司必须认识到,各自的电影必须靠各自的力量完成,而不能倚靠别人施以援手。
事后,克拉克告诉我,能领导一批在重压下仍对工作尽职尽责的工作人员,他感到浑身都充满了活力。他回忆道:“这个项目的制作把整个工作室的热情都点燃了,参与其中让我受益匪浅。我在迪士尼干了15年,从未见过大家如此投入而毫无怨言。大家都真心实意地为这部电影倾尽心血,他们知道这是他们第一次参与约翰执导的影片,因此希望能做出点儿名堂来。”
这股劲头来得正好,因为我们发现另一次危机也在酝酿之中了。
片中,我们的主角有一位忠心耿耿——也许是受了电影的蒙骗——的伙伴,是一只名叫“阿诺”的仓鼠。他是本片最具喜感的角色,但在制作工作接近尾声时,这只仓鼠却出了问题。2008年年初,距离影片制作结束只剩下几个月的时间,动画师们却告诉我们,阿诺的制作太费时间,拖延了制作的进度。有点儿讽刺的是,这个问题恰好与皮克斯在制作《美食总动员》时碰到的问题相反。在修改过的剧本中,阿诺是用两条腿走路的,但在原稿中,他却是用四肢爬行的。这听起来虽然不是什么大难题,但想要把爬行的动作改为用两条腿走路,骨骼设定的改动很容易让角色的外形发生扭曲。这是一个不小的挫折。阿诺是影片中重要的幽默元素,对剧情发展也非常关键。但动画师们却说,由于阿诺的制作太困难,他们无法在截止日期之前完成。走投无路的我们只好找到影片的技术指导,问他们能否简化角色的骨骼设定,降低这个角色的制作难度。谁知他们的回答却是,重新进行骨骼设定需要6个月的时间,而我们整部影片的制作时间也只剩下6个月了。换句话说,我们被逼进了死胡同。
约翰和我召集所有人开了一次会。我们向大家解释了当前的情况,还发表了演讲,这个演讲至今仍被迪士尼的一些同人称作“丰田演讲”。我告诉大家,丰田这家公司将权力赋予员工,允许流水线工人在发现问题时自行解决。我和约翰重点强调,迪士尼的成员不必坐等上级批准就可以自行处理问题。我们问大家,如果不赋予各位处理问题的权力,那迪士尼何必要招聘精英呢?恐惧和怯懦让大家不敢打破迪士尼由来已久的传统,这种情况已然持续了太长时间。我们告诉大家,这种畏首畏尾的风气是不能铸就迪士尼动画的辉煌的。想要成就伟业,唯有发挥创造力,我们坚信,迪士尼的各位员工都是创意人才。我们向大家发出挑战,激励大家行动起来,与我们一起改正问题。
会后,三位制作人员自告奋勇地牺牲周末休息时间,为阿诺重新进行骨骼设定,不到一周的时间制作工作就重回正轨。
一个原本用几天就能解决的问题,为何会被夸大成需要耗时6个月才能完成呢?
在我看来,这是因为迪士尼动画的管理者将规避失败看得比任何事情都重要,且早已习惯抱持这种理念。这种理念也会让员工们觉得,一旦犯下错误,必定要承担后果,于是他们便把坚决避免错误奉为工作的首要目标。我觉得,这种根深蒂固的恐惧感,才是引发这次《闪电狗》 风波的原因。面对重塑角色的难题,负责影片制作的管理者预留出的时间却足够在毫不出错的条件下精雕细琢出一个完美无缺的角色,但他们这么做却是出于好意。(讽刺的是,如果一个问题只需几天就能找到解决方法,那么你大可不必太过担心会出错,因为即使出了错,你也可以在几天内把问题解决。)我觉得,不仅是在这种情况下,在绝大多数情况下,试图杜绝一切失误恰恰是最大的失误。
为了鼓励大家在会下相互交流创意,我们在迪士尼动画循序渐进地灌输这样的理念:无论这些交流是否能产生实质性效果,交流本身都是值得提倡的。迪士尼曾经奉行过这种理念,但当我们就任时早已荡然无存。在《闪电狗》的制作过程中看到这种理念的回归,不禁令人为之振奋。克里斯和拜伦及其创意团队对我们坦诚相待、积极响应,更重要的是,他们不再一根筋地想要为问题寻求所谓的“正解”,而是实实在在地动手解决问题。这是不可忽视的转变。
在《闪电狗》获得如潮好评和不俗的票房成绩之前,迪士尼内部的这些进步早已让公司上下为之一振。大家齐心协力,用破纪录的速度将一个陷入僵局而乏善可陈的项目变成了一部扣人心弦的作品。2009年年初,此片获得奥斯卡最佳动画长片提名,这在我们看来真是从天而降的惊喜。有时候,可能和不可能之间的界线是很难划定的(但这需要你放手一搏)。如果混淆二者,对于任何一家创意公司而言,后果都可能是致命的。如果你能慧眼辨识二者,那么你的企业一定会更上一层楼。向迪士尼证实了这个事实的正是《闪电狗》这部影片,而我们也在其中贡献了一份力量。
许多人可能都不知道,在并购完成之后,一些人建议让迪士尼动画彻底关门,其中也包括史蒂夫·乔布斯。他们觉得,约翰和我分身乏术,不可能两头兼顾,应该把精力集中放在皮克斯的发展上。但是,能为迪士尼的改革贡献一份力量,这样的机会我和约翰都很珍视,另外,鲍勃·伊格尔也很支持我们实现这一目标。我们打心眼儿里相信,迪士尼工作室终能再度迎来辉煌的一日。
乔布斯担心我们两人的精力不够用,不能胜任这种两头跑的工作,其实,他的担心不无道理。我们每天只有24小时,从理论上说,投入皮克斯的时间与之前相比自然会减少。并购的消息宣布以后,约翰和我举办了几次聚会,任何想更深入了解我们为何支持并购的人,都可以来参加。我们试图用这种方法来平复同事们的不安,但是,皮克斯的许多同事直接向我和约翰反映,我们花在迪士尼的时间日渐增多,在爱莫利维尔露面的时间越来越少,对伯班克的关心也越来越多,这让他们很为皮克斯担忧。皮克斯的一位管理者觉得当前的形势就像离婚后的余波,再婚后的夫妻各自把新配偶的孩子的抚养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他告诉我们:“皮克斯的各位都是乖孩子,是你们的亲生孩子,但你们却把精力都给了新抚养的孩子。可以说,我们得到的关注越来越少,也因缺少关爱而吃了不少苦头。”
我不想让皮克斯的员工觉得自己受了冷落,但我必须承认,我从这种新出现的情势中看到了机会。具体来说,这是一个激励皮克斯其他管理者行动起来的好机会。约翰和我在皮克斯驻守这么多年,致使大家产生了一种危险的谬论:虽然寻找问题的主力不是我们二人,但我们却是解决问题的核心力量。而实际上,能够近距离接触到问题的人往往比我们更先知先觉,提醒我们对问题加以注意的是他们,帮助我们解决问题的也是他们。我们在皮克斯办公时间的减少,正好提供了一次证明这一事实的机会,让大家明白皮克斯的其他领导者也有解决问题的方法和答案。
虽然我们在皮克斯设下防御措施,但员工们还是经过了一段时间才放下心来。大家意识到,没有人处心积虑地想要改变皮克斯,我和约翰也绝没有背弃皮克斯。最终,我和约翰所期望的心态终于在皮克斯悄然出现。这是一种混合着自豪感的强烈主人翁意识,这种心态在我们的母公司迪士尼也生根发芽了,两家公司的整体关系也因此越发稳固。管理者们应该注意的是,这种情况的出现并非偶然。如果没有“五年契约”,两家企业的关系根本无法缓和。
这份文件安抚了皮克斯的员工,却惹得迪士尼人力资源部的同人频频表示不满,因为他们没能理解这份严谨周密的政策对个性的重视。我对这些质疑声的回应,与其说是出于对皮克斯的忠诚,不如说是我对一个理念的坚持:在一家大型企业中,整齐划一自然有其优点,但我坚信,大集体之中的小团队应该拥有彰显个性的权力;只要这些团队的章程有效,那么让他们按自己的章程行事也无妨。在我看来,这样的理念有利于培养大家的主人翁意识,也会增强大家对企业的自豪感,对整个企业大有裨益。
如此大规模的并购,大大小小的问题此起彼伏,每天都有数不清的电话要打。我和约翰在迪士尼所做的最大决策之一,恰恰是要推翻之前所做的一个决策。随着以三维动画为主的电脑动画不断崛起,迪士尼的前任领导者认为,手绘动画的时代已经终结了。2004年,迪士尼做出了淘汰手绘动画相关工作的决定,当时还是局外人的约翰和我,很为迪士尼的这一决策痛心。我们觉得,手绘动画的没落并不是由于三维动画吸引了大家的眼球,而是乏善可陈的剧情造成的。我们希望迪士尼动画能够重拾曾缔造神话的珍宝。约翰·马斯克与罗恩·克莱门茨堪称迪士尼的导演黄金搭档,两人的代表作包括《小美人鱼》和《阿拉丁》等经典的手绘动画,但迪士尼动画的前任管理者却没有与二人续约。
听闻这个消息后,我们以最快速度把约翰和罗恩召回公司,让他们提出自己的创意,两人立刻就向我们推荐了经典童话《青蛙王子》的改编版。在这个版本中,故事的发生地是在新奥尔良,故事的女主角也被设定为迪士尼有史以来第一位非裔公主。我们批准了《公主与青蛙》一片的制作工作,将已如一盘散沙的工作人员重新聚集起来。迪士尼的团队应我们的要求就手绘制作的重建工作提出三种方案。第一种方案,是将体制完全恢复成我们就任之前的样子,但这种做法花费太大,因此我们没有采用。第二种方案,是将制作工作外包出去,也就是签订合约,将工作转包给成本较低的国外动画工作室,但我们担心此举会对影片质量产生负面影响,因此也没有采纳。第三种方案,建议将挑大梁的任务交给迪士尼的骨干人才,同时在不影响电影质量的前提下,将一部分制作工作外包出去,我们认为这个方案的可行性非常大。有人告诉我,想要实施第三种方案,我们必须凑齐192名工作人员。我的答复是:没有问题,但这个人数是上限。
约翰和我都铆足了干劲,跃跃欲试。我们不仅在尝试复苏作为迪士尼动画基石的艺术形式,还在制作着从头到尾都由我们负责的第一部迪士尼影片。我们能够感到工作室中处处是生机,仿佛《公主与青蛙》的每位制作人员都在努力想向大家证明些什么。我们为大家提供了皮克斯所使用的一些方法,同时教给大家具体如何操作。
考察旅行就是我们带给迪士尼的秘籍之一。我们费尽口舌,为的就是让大家知道,考察旅行对于新电影剧情的敲定有着重要的价值。坦率地说,过了一段时间之后,迪士尼的员工才接受了这个理念。他们好像比较习惯于先敲定剧情的做法,因为这样可以让他们立即着手电影的制作工作。刚开始,大家并没有看出考察旅行的益处所在,反而觉得这会让他们分心。约翰坚持要求大家在酝酿剧本时走出去,迪士尼动画的员工一开始却无法接受。拜伦·霍华德是这样形容大家刚开始的心态的:“在迪士尼,展示自己的作品就好像在展示数学题的答案一样。但约翰认为,如果你能把你影片中的建筑物在纸上画出来就说明你搬上银幕的东西不是胡乱堆砌上去的。角色、服饰、剧情亦然。约翰坚信,动画的真实感是透过每一个小细节展现出来的。”
我们坚持考察旅行,因为我们深知,这种做法是创意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因此,在《公主与青蛙》的筹备阶段,我们安排创意团队的全体管理者一起去了路易斯安那。狂欢节前的周日,大家参加了巴克斯克鲁方队的游行,当在电影中绘制一个以狂欢节为背景的场景时,这次体验为他们提供了丰富的参考资料。大家一起乘坐纳奇兹号渡河,根据这次体验,他们绘制出一个在一艘游船上的场景。他们还在圣查尔斯大道搭乘了有轨电车,亲身感受到电车铃的叮咚声,并捕捉到街上的各种声音和色彩。所有这些景象都鲜明地展现在他们眼前。回到工作室,罗恩和约翰两位导演都告诉我,这次考察旅行为制作团队带来的灵感是他们始料未及的。从那之后,迪士尼的工作方式发生了彻底的转变。现在,不先做考察就直接进行电影创作的做法,在迪士尼的导演和编剧看来简直不可想象。
在《公主与青蛙》即将上映之际,我们就影片的名称进行了多次探讨。我们甚至曾一度想将电影命名为“青蛙公主”,但迪士尼市场部的同人提醒我们,把“公主”一词放在电影名中,会让观众误以为此片只适合小女孩看。我们对此进行了反驳,因为我们坚信影片的质量会打破这种联想,吸引各个年龄段的观众,而且这部电影再现了一个妇孺皆知的童话故事,又是迪士尼手绘动画的回归,一定会场场爆满。
然而,事实证明我们干了件蠢事。
《公主与青蛙》上映之际,我们满心认为自己推出了一部佳作,影评家们的评论巩固了我们的自信,看过电影的观众也纷纷竖起大拇指。但没过多久,我们就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并且这部电影在全美公映的日期只比詹姆斯·卡梅隆的科幻大片《阿凡达》早了5天,简直是雪上加霜。这样的档期,加之带有“公主”二字的片名,会让观众一瞥影片播放时间表就产生“这部电影只适合小姑娘看”的误解。我们自信创作出了一部优秀的作品,却对公司中资深工作人员的劝告充耳不闻,致使我们引以为豪的影片质量大打折扣。影片质量所包含的范围很广,不仅指视觉的冲击力和剧本的演绎,还包括市场定位和宣传,这些方面都要做到位才行。这件事告诉我们,即便别人的观点与我们有冲突,只要别人言之有理,我们就该虚心接受。这部电影的制作成本并没有超过预算,这在娱乐业可谓难得一见的大成就,另外,影片的动画质量足以代表迪士尼的最高水准。这部片子最终还是获利了,但仅凭这些利润无法说服我们自己再往手绘电影中投入更多资源。
我们本来坚信,此片一定能够让大家看到二维动画的复苏,然而,由于我们的短视和决策失误,最终结果与我们的预期相去甚远。手绘动画是一种独一无二的表达方式,这是我们直至今日都一直坚信的。但我意识到,对迪士尼动画的美好童年回忆冲昏了我的头脑,让我简单地认为照搬华特·迪士尼本人开创的艺术形式就能大获全胜。
《公主与青蛙》 的上映并没有让迪士尼大放异彩,这让我意识到是时候重新部署下一步行动了。当时,安德鲁·米尔斯坦私下里告诉我,我们这种想一面复兴二维动画、一面发展三维动画的双管齐下之策,不但无法让迪士尼的成员像我们希望的那样着眼于未来,反倒让大家摸不着方向。二维动画的问题并非出在这种久负盛名的艺术形式风光不再,而是因为迪士尼的导演们需要也愿意将目光放在新兴事物上。
并购完成之后,不少人都问过我,我们是否准备让迪士尼专攻二维动画电影,而皮克斯专攻三维动画电影。他们以为我们会让迪士尼坚持做老本行,而让皮克斯涉足新兴领域。在吸取了《公主与青蛙》的教训后,我意识到必须趁早将这个危险的想法扼杀在萌芽状态。迪士尼的导演们虽然尊崇他们的传统,但也想寻求新突破。想要达到这个目的,我们必须给他们自由,让他们走自己的路。
有趣的是,迪士尼动画对新疆域的探索,竟是通过对老题材的再加工和再思考来实现的。这里所说的“老题材”,就是经典童话故事《长发公主》。这个项目的开发过程简直如同炼狱,延宕了几年之久,没有人愿意接手。几次开工无果之后,这个项目最终被雪藏了起来。但现在,迪士尼工作室在创意上的发展日渐顺利,大家的沟通也越来越频繁。约翰常说,迪士尼动画的问题绝对不是缺少人才,而是由于几年以来令人窒息的工作环境让大家失去了找寻创意的方向。而今,虽然《公主与青蛙》在票房上的表现并不尽如人意,但大家已然开始重新擦拭自己被尘封的创意罗盘了。
多年以来,迪士尼的许多人都在《长发公主》这个故事上做过尝试,但都失败了。这个以一头浓密的长发而闻名的姑娘的故事,看起来正是制作佳片的绝好题材,但最主要的问题是,这位被锁在塔中的姑娘对于一部动画长片来说太安静了。迈克尔·艾斯纳本人曾经提出对这个故事做些改动,把故事名改为“囚徒公主”,并将故事场景设定在现在的旧金山,安排我们的女主角偶然进入魔法世界中。这部电影的导演格伦·基恩堪称世界上最伟大的动画师之一,《小美人鱼》、《阿拉丁》以及《美女与野兽》等影片都是他的作品。即便是他,也无法把迈克尔的创意做成电影,这个项目便由此搁浅。我和约翰就任的前一周,迪士尼前任管理者们将整个项目放弃。
我们刚一上任,就要求格伦把《长发公主》的制作重新提上日程,我们的理由是这是一个经典童话,与迪士尼品牌相得益彰。当时,格伦恰逢身体有恙,只得退居影片顾问一职。2008年10月,我们将导演之职交给了拜伦·霍华德和内森·格雷诺,当时两人刚刚凭《闪电狗》一片大获成功(霍华德与克里斯·威廉姆斯一起担任《闪电狗》的导演,格雷诺负责编剧工作)。两人与编剧丹·福格尔曼联手,还找来为20世纪90年代迪士尼经典音乐剧作曲的艾伦·曼肯,让整个故事焕然一新。片中的长发公主要比原作中的女主角更加敢爱敢恨,她的头发拥有神奇的治愈能力,只需念咒语就可以施展魔法。这个版本的剧情既让人感到似曾相识,又带有时髦的现代感。
我们发誓不再重蹈《公主与青蛙》的覆辙,于是特意将电影名从原来的“长发公主”改成了不带有性别偏见的“魔发奇缘”。这个决定在迪士尼内部引发了一些争执,在一些人看来,我们对市场营销的顾虑牵制了创意上的决策,是对经典的亵渎。内森和拜伦反驳了众人的疑义,他们表示,这部电影中除了女主角之外,还有一位当过窃贼的名叫弗林·莱德的男主角,而“魔发奇缘”这个名字将一男一女两位主角都彰显了出来。
用内森的话来说:“你总不能把《玩具总动员》改名为《巴斯光年传》吧。”
《魔发奇缘》于2010年11月公映,在艺术和商业上均大获成功。《纽约时报》的A. O. 斯科特写道:“这部电影从视觉和精神上让我们感到,与时俱进但仍保持原汁原味的经典迪士尼风格又回归了。”这部电影在全球获得了超过5.9亿美元的票房,成为迪士尼动画史上票房排名第二的影片,仅次于《狮子王》。16年来,迪士尼出产的动画第一次问鼎榜首,整栋迪士尼大楼里都弥漫着兴奋。
故事本可以写到这里就停笔了,但是,这件事的尾声一定能够引起各行各业管理者的共鸣,所以不容忽略。事情是这样的:我和约翰决定利用《魔发奇缘》的成功来为大家进行一次心灵疗法,对于具体操作方法,我们俩胸有成竹。
由来已久的经验告诉我们,虽然人人都喜爱金钱的奖励,但还有一种奖励同样会受到大家的欢迎,那就是让他们所尊敬的人看着他们的眼睛,对他们说一声“谢谢你”。在皮克斯,我们不但会给员工们发奖金,还会对他们表达感激之情。如果一部电影的盈利达到了足以为大家发奖金的水平,我和约翰就会和导演、制片人一起,亲手把奖金支票发到电影制作人员的手里。我们相信,皮克斯的每部电影都是公司的每一分子共有的,此举正是源自我们的这一理念(我们还有一个“灵感无处不在”的信条,我们欢迎每个人给出自己的评价和构思,大家都会踊跃参与)。这种一一颁发奖金的方法的确有些费时,但我们觉得,花时间与大家一一握手,让大家知道他们的贡献是多么珍贵,这些是不可省略的。
《魔发奇缘》摘得桂冠之后,我让人力资源部的副部长安·勒卡姆在迪士尼也举办了一次类似的庆功会。她为这部电影的每一位制作人员都写了一封信并打印出来,在信中向大家解释了奖金的由来。2010年春季,一个工作日的早上,迪士尼动画的总经理安德鲁·米尔斯坦、影片现任导演内森·格雷诺和拜伦·霍华德、影片的前导演(以及创意人)格伦·基恩、制片人罗伊·康利、约翰和我一道,邀请《魔发奇缘》的所有工作人员齐聚在迪士尼的一座大舞台前。我们告诉大家,这只是一次例行的会议而已,因此大家只是在台下逛来逛去,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浑然不知。等到大家看到我们手中拿着的信封时,便预感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安向我们提议,给每位制作人员附赠一张“刚刚出炉”的影片DVD——一个小小的举动,让我们的感激显得更为诚恳。一些《魔发奇缘》的老员工把当天收到的那封信裱起来,直到今日还挂在办公室的墙上。
直接把钱打到员工的储蓄账户里,这样做的确很省事,但正如我在谈论电影制作时常说的,省事并不是我们的目标,质量才是我们的目标。
迪士尼这艘大船的航向已经开始一点点地改变了,而这仅仅是个开头。
我在上文中说过,迪士尼的故事信托会已经演变成了一个团结、强大的团队。但在我们刚刚就任的几年之中,这个团队一直缺少一个在剧本构建上富有造诣的领导者。虽然这个团队实力雄厚,但我不太确定团队中是否有人能够成长为挑大梁的人。这一点让我很焦急。因为我知道,在皮克斯,安德鲁·斯坦顿和布拉德·伯德对故事节奏的掌握以及解决问题的能力是公司不可或缺的财富,而我同时也意识到,我们能在迪士尼做的,就是营造出一个健康的创意环境,然后静候这环境孕育出果实。
在《无敌破坏王》和《冰雪奇缘》(由克里斯·巴克和珍妮弗·李导演,电影脚本也由这两人完成)的制作过程中,我发现迪士尼动画的内部开始有了变化,这让我十分欣喜。迪士尼的编剧们相互团结起来,开始在故事信托会中扮演起关键角色,尤其是在影片的结构方面。迪士尼的这个信息反馈团队已然发展到了与皮克斯的智囊团不相上下的水平,同时还保留了自己的个性。透过这个现象,我们看到了一个更大的转变:迪士尼动画的整体运行已渐渐步入正轨。我想要在此特别提出,这一转变的幕后功臣,几乎都是我和约翰刚刚赴任时共事的那批原班人马。我们将自己的工作方法运用于一个运转不畅的团队上,改变了这个团队的前进方向,让团队将创意释放出来。这个团队团结一心,加上团队成员们过人的天赋,将迪士尼动画推上了更高的台阶。现在,迪士尼的创意花名册与皮克斯的同样星光熠熠,但二者又各有千秋。华特·迪士尼亲手打造的动画王国,终于又一次登上巅峰。
[1] 鲍勃·伊格尔同时还是美国广播公司的总裁。——编者注
[2] 任丁丁,据史料记载可知的最早的动物明星,而且跻身卖座明星之列,主演过26部电影。——译者注